新著速递|刘卓红:再论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4年第1期)

2024-04-05 289


[摘  要]

基于黑格尔哲学建构的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是卢卡奇一生思想发展的理论亮点。通过对第二国际部分理论家否认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卢卡奇以重提黑格尔哲学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成的重要基础为由,对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理论关联作出了与第二国际不同的解释。可以说,倡导黑格尔哲学,尤其是阐析黑格尔辩证法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成和发展具有的理论价值,构成了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思想主线,卢卡奇哲学思想的不断成熟,与他对黑格尔哲学认知的不断变化有关。卢卡奇对黑格尔哲学的认知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经历了从“相遇”到“深度融合”,再到“批判性扬弃”,最后到“思想超越”四个时期。这一过程既推动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不断完善,也透过对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思想关联的重新认识,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出场以及当代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新的语境。适逢《历史与阶级意识》出版以及由此开创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形成百年之际,再论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无疑对当今世界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迪。

[关键词]

卢卡奇  黑格尔哲学观  马克思哲学  黑格尔辩证法  《历史与阶级意识》

黑格尔及其哲学在作为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的思想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并贯穿卢卡奇思想发展过程的始终,卢卡奇一生的理论研究,都是借助黑格尔哲学,并通过对黑格尔哲学尤其是其辩证法思想展开历史和理论阐释,来推动自身思想的形成与转变。此外,在认知与解读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卢卡奇总是从黑格尔与马克思的思想关系中去理解黑格尔哲学,形成了有别于西方其他流派的、独具特色的黑格尔哲学观。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理论亮点,就是以黑格尔哲学中的辩证法为切入点,重新审视并思考了黑格尔与马克思之间的关系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明确提出“马克思直接衔接着黑格尔”的理论论断,明确从黑格尔哲学的层面来界定马克思哲学的生成要素,在回归马克思的黑格尔哲学传统的同时,开辟了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全新进路。毋庸置疑,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构成其整个思想的发展的重要线索,也为我们深入探析卢卡奇思想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切入点。

一、关注卢卡奇黑格尔

哲学观的原因

纵观卢卡奇的思想谱系,黑格尔哲学在其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知,不仅表现出明显的黑格尔哲学叙事的特征,构建起别具一格的黑格尔哲学观,而且还借助黑格尔哲学不断完善自身理论体系,在回归马克思传统的基础上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从而使马克思哲学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得以重新恢复。因此,要开展卢卡奇思想研究,首先必须关注其思想中强烈的黑格尔哲学意蕴,全面审视黑格尔哲学对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观产生的重要影响,从而更全面地了解和把握卢卡奇思想的全貌。

首先,黑格尔哲学对《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出场起到关键性作用。众所周知,《历史与阶级意识》针对的是,第二国际在反对唯心主义时,消解了马克思哲学的黑格尔辩证法传统,造成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来源和基本特征的误读,出现把马克思主义实证化、庸俗化的倾向。在卢卡奇看来,第二国际部分理论家提出马克思哲学的直接建构基础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认为“马克思的认识论是直接从费尔巴哈的认识论发生出来”,“也可以说马克思的认识论实际就是费尔巴哈的认识论,只不过因为马克思做了天才的修正而更加深刻化罢了”。

如此一来,第二国际部分理论家不仅曲解了马克思哲学的生成前提和理论基础,夸大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作用,还借机消解了马克思哲学中的辩证法思想,割裂了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真实的理论关系。在第二国际的影响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成分被放大,马克思主义哲学被当成一种实证科学,表现为实证主义、庸俗唯物主义和经济主义,而马克思主义哲学中至关重要的主体性、总体性、主客体辩证法的思想被消解了。事实上,黑格尔辩证法思想作为理论来源,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是马克思天才地创立新唯物主义的关键要素。

面对第二国际造成的理论困境,卢卡奇认为,必须通过“更新和发展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方法论来恢复马克思理论的革命本质”。此时,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发挥着关键作用,他认为,黑格尔哲学中最具理论价值的内容是其辩证法,而马克思的思想,以及他本人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认识就是建立在黑格尔哲学基础之上。因此,他试图通过重构黑格尔与马克思的理论关联,恢复马克思哲学的辩证法传统。更重要的是,基于自身的黑格尔哲学观,卢卡奇以黑格尔逻辑对马克思哲学作出了全新的阐释,不但建构起一条“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哲学阐析之路,而且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目标,即“对任何想要回到马克思主义的人来说,恢复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传统是一项迫切的义务”,从而丰富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理路。显然,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卢卡奇借助黑格尔哲学重构了马克思哲学,开辟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进路,这正是我们需要关注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卢卡奇对马克思哲学的阐释史之所以能够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与其对黑格尔哲学的认知密切相关。在同第二国际部分理论家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实证化的倾向进行的斗争中,卢卡奇反对“正统”,重提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黑格尔辩证法哲学传统,走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阐释马克思哲学的新进路。与此同时,必须看到,在卢卡奇的一生中,对黑格尔哲学尤其是辩证法的看法,伴随其哲学思想发展的全过程。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确立,不仅重新确立了辩证法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将马克思哲学的“合理内核”提升到绝对的高度,还在马克思之后,坚定捍卫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法特质,并运用辩证法对马克思主义发展中出现的各种错误观点展开了批驳。因此,研究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对重新认识第二国际和深入把握卢卡奇哲学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等人在论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哲学时,着重强调的是其中的唯物主义以及自然主义内涵,认为“辩证法的规律是从自然界的历史和人类社会的历史中抽象出来的。辩证法的规律无非是历史发展的这两个方面和思维本身的最一般的规律”。之后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更是强化了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和自然主义特质,在重点强调马克思哲学辩证法中的客观性与客体化的同时,忽视了其中的主客体统一的整体性原则以及主体性在辩证法中的重要性,淡化了辩证法的主客体统一原则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中的应有地位和理论价值,其结果只会使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变成唯物主义的代名词。

卢卡奇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率先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问题中的正统仅仅是指方法。它是这样一种科学的信念,即辩证的马克思主义是正确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只能按其创始人奠定的方向发展、扩大和深化”。卢卡奇十分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逻辑整体性,强调主客体统一是辩证法的基本原则,强调辩证法就是方法。很明显,卢卡奇的这一观点深受黑格尔哲学的影响,是其黑格尔哲学观带来的必然结果。不同于恩格斯、第二国际以及苏联马克思主义,卢卡奇借助黑格尔的辩证法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作出了重新诠释,开辟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全新研究路径,正因如此,其思想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再次,卢卡奇思想的发展是一个复杂的动态过程,表现出与黑格尔哲学纠缠在一起、同时又对自身黑格尔哲学观的不足不断进行反思和纠正的特点,因此,要更准确地把握卢卡奇哲学,必须深入研究其黑格尔哲学观。必须承认,黑格尔哲学对卢卡奇的哲学思想产生着持续的影响,他在晚年也不得不承认,“直到今天,我没有失去对黑格尔的崇敬,我认为,马克思所开始的工作——把黑格尔哲学唯物主义化——在马克思以后也必须继续下去”。卢卡奇对黑格尔哲学的认知是不断发生变化的,表现为对黑格尔哲学采取了不间断的批判性态度。因此,关注其黑格尔哲学观前后的变化,是深化卢卡奇思想研究的需要。

卢卡奇决不是单纯静止地看待黑格尔哲学及其对马克思哲学产生的重要影响,而是在对黑格尔哲学作出批判性反思的过程中,不断摆脱自身认识上的片面性,通过汲取黑格尔辩证法哲学的合理元素,逐渐走出黑格尔哲学的逻辑怪圈,建构起自己独有的“马克思式”的黑格尔哲学观。这是卢卡奇不断自我纠正和反思的过程,是逐步认识黑格尔哲学在逻辑与方法上固有的缺陷,摆脱黑格尔哲学“逻辑表述了历史但却同时歪曲了历史”的错误的过程。卢卡奇逐步意识到黑格尔哲学的这一理论缺陷,正是这一缺陷使黑格尔关于社会历史发展的认识成为其绝对精神理念的依附品,成为在逻辑思辨中形成的虚假幻想,并最终使其哲学辩证法沦为抽象的逻辑演进,失去革命性的意义。随着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思想认识的不断深入,卢卡奇意识到黑格尔与马克思在辩证法问题上存在的根本对立,那就是,前者仅仅把历史思维局限于意识形态领域,把辩证法看作抽象空洞的思维逻辑;后者祛除了黑格尔哲学尤其是其历史辩证法逻辑的唯心主义成分,超越了黑格尔哲学,并建构起以社会历史与现实为基础的、指导现实社会历史发展的历史辩证法、实践辩证法。正是在深入把握和解释马克思哲学的过程中,卢卡奇通过不断改变对黑格尔辩证法哲学的理论认知,在“把黑格尔马克思化”的同时,最终完成了自身“马克思式”的黑格尔哲学观的构建。

最后,必须承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哲学一道构成了卢卡奇思想的两极,他在阐释自身哲学思想时,经常游离于两者之间。正因如此,当卢卡奇同时受用于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哲学的理论影响时,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势必产生一种理论博弈,进而影响到卢卡奇思想的变化和理论走向。卢卡奇从未否认这一点:“就我能够追忆的那些岁月来说,我的思想一直在这样的两端徘徊:一方面是吸收马克思主义和政治行动主义,另一方面则是纯粹唯心主义的伦理成见不断增强。”

卢卡奇一生的思想发展经常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两端徘徊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随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认知的完善,以及对黑格尔哲学思想的弊病的批判性审视,卢卡奇逐渐走出他的马克思主义学徒期,即“当卢卡奇开始接受马克思时,黑格尔构成了卢卡奇解读马克思的前视域”。在与黑格尔哲学渐行渐远之时,马克思哲学对卢卡奇的影响日渐显现,并最终成为主导其思想演进的决定性力量。此时,黑格尔哲学成为其研究马克思哲学时加以关注的理论切入点,成为用以佐证马克思哲学真理性的思想素材。这表明,在对待黑格尔哲学的问题上,卢卡奇经历了一段从高高举起到轻轻放下的过程,经历了与黑格尔哲学渐行渐远并逐步接近马克思哲学本质的过程。通过不断清理自身黑格尔哲学观的唯心主义印迹,将自己的哲学观从纯粹“黑格尔式”哲学观转向“马克思式”的黑格尔哲学观,卢卡奇完成了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

二、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

发展的四个时期

通过对卢卡奇思想发展史的梳理可以看到,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的变化经历了四个时期。他借助社会学首先认识了马克思,在此基础上又发现了黑格尔哲学,并在研究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建构起自己原初的黑格尔哲学观。卢卡奇对黑格尔哲学的看法表现出明显的阶段性变化:经历了从“相遇”到“深度融合”,再到“批判性扬弃”,最后到“思想超越”的四个时期,最终达到从马克思—黑格尔的阐释语境把握黑格尔哲学,真正走向马克思主义。

在开展文艺创作的“青年”时期,卢卡奇通过社会学视角,第一次接触到马克思的思想。“我初次接触马克思(《共产党宣言》),是在我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印象非常深,于是入大学后我又读了好些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如《雾月十八日》、《家庭的起源》),特别是从头至尾钻研了《资本论》第一卷。”尽管此时卢卡奇已关注到马克思,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马克思思想的影响,但在他眼中,马克思仅仅是一名社会学家,其著作只是一种经济学与社会学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只是被他用于诗歌和文学的创作。

卢卡奇借助社会学发现马克思,这为他与黑格尔哲学的“相遇”作了准备。必须承认,卢卡奇在与黑格尔哲学相遇之前受到新康德主义的影响,他沿着文化社会学的路径展开对社会历史问题的认知和思考,以戏剧和文学的形式揭示出社会历史发展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存在的一系列问题,并对其展开了批判。然而,由于新康德主义在逻辑与方法上固有的弊病,卢卡奇尽管在该时期已经将理论目光聚焦在社会历史问题上,但却未能正确地理解和把握这一问题。新康德主义把研究历史抽象化,卢卡奇直言不讳道,“我不能理解,怎么能把现实的问题简单地当作内在的意识范畴”。正是由于对新康德主义的怀疑,卢卡奇不断发现新康德主义存在的问题并逐步走出新康德主义哲学的困扰,继而发现并转向黑格尔哲学。

新康德主义者狄尔泰对卢卡奇转向黑格尔哲学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受狄尔泰的影响,卢卡奇“激起对文化史的兴趣”,他的众多文学作品日益表现出对历史要素,以及历史与文学之间联系的关注。卢卡奇认为,狄尔泰与其他新康德主义者的不同之处,就是其思想表现出一种更具发展性和联系性的历史逻辑,即考虑历史的形成及其相互关联,包括在精神学科的众多领域的研究中持续体现出这种历史性。狄尔泰对历史逻辑的看法给卢卡奇以启发,使他得以摆脱先前受到的新康德主义抽象历史化观点的影响,将理论与具体的历史结合起来,对于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的关系形成了一种更为合理的认知方式。在《心灵与形式》一书中,他借狄尔泰的历史逻辑表达了对社会历史问题的思考,通过“形式”这一中介看到了黑格尔意义上的总体性与辩证法逻辑。此外,他提出:“这种中介还会因历史和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变化都会引发主客体以及中介的连锁变化,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没有终点。”卢卡奇还通过提出“渴望”这一范畴,阐释了主客体变化的发展规律,初步认识到黑格尔哲学意义上的绝对精神。“它本无形式,却总是被重塑为一个新的、‘更高’的形式;一种对它本质的唯一可能的表达。”可见,卢卡奇在《心灵与形式》一书中已开始表现出与黑格尔哲学范式相类似的某种倾向,在话语表达和理论阐释方面都呈现着某些黑格尔主义的端倪。显然,发现历史要素及其相互联系,是卢卡奇开始意识到新康德主义的缺陷并转向黑格尔哲学的重要节点。

沿袭狄尔泰的历史逻辑,卢卡奇在对社会历史问题的认知中发现了马克斯·韦伯并深受其影响,“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即走向黑格尔”。韦伯提出,传统的形而上学已经不复存在,“年轻一代所需要的是关于世界的一个‘总体性的’真理体系”。这一看法深刻影响了卢卡奇,并促使他开始将理论目光聚焦于总体性,显然,总体性理论为卢卡奇提供了合理方法论支撑,以及深入黑格尔哲学的切入点。在卢卡奇看来,黑格尔哲学中基于总体性理论而建构的精神科学,在认识社会历史问题上具有合理性。卢卡奇不仅通过韦伯实现了与黑格尔哲学的正式“相遇”,而且发现了黑格尔哲学中的历史元素,并将这一理论要素更多地融入自身思想中。对于卢卡奇来说,黑格尔精神科学所内含的历史主义和总体性逻辑,是他审视黑格尔哲学的关键视角,也是其转向黑格尔哲学的重要理路,而这一切的前提显然与韦伯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基于韦伯的影响及其带来的黑格尔哲学的转向,卢卡奇创作了《小说理论》,并自诩此时“《小说理论》的作者已是一位黑格尔主义者了”。在该书中,他借助韦伯的总体性逻辑阐析了黑格尔的精神科学,并揭示了黑格尔哲学鲜明的历史性特征。基于此,卢卡奇将目光投向黑格尔具体的历史逻辑,强调在特定历史阶段的主客体关系中现实主义和历史性要素在黑格尔哲学中的重要作用,指证黑格尔哲学的核心要义就是现实主义与历史性要素相结合而表达出来的总体性,而总体性构成黑格尔式精神科学的内在特质,是它能够超越其他哲学流派的关键原因。显然,此时的卢卡奇不但走出了新康德主义纯粹抽象的精神科学逻辑,而且还用黑格尔式的总体性逻辑首次并恰当地揭示出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样态,在与黑格尔哲学初步相遇的同时,建构起自己的黑格尔哲学观。

卢卡奇通过深入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对历史性特征和总体性内容的把握,不仅使他在创立西方马克思主义时彻底接受了黑格尔哲学,构建起极富特色的黑格尔哲学观,而且使他通过对辩证法的理解,认识到了黑格尔哲学对于马克思思想所起到的关键性影响,为之后沿着黑格尔哲学的逻辑展开对马克思哲学的阐析打开了通道。对于此时的卢卡奇而言,他是通过纯粹的、抽象的哲学路径再次发现了马克思,正如其所言,“随着我对黑格尔研究的深入以及对费尔巴哈的考虑(当时自然只是从人本主义方面),开始了我对马克思的第二次深入钻研”。

在创立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早期,卢卡奇对马克思哲学尤其是其辩证法思想的把握,是建基于黑格尔哲学之上,将其视为对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简单过渡和直接发展。此时,他将马克思思想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系简单地视为继承关系而看不到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性改造。这表明,早期的卢卡奇思想与黑格尔哲学呈现出一种“深度融合”的状态,并且在这种融合中建构起自身“黑格尔式”的黑格尔哲学观。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认识上的片面性,决定了卢卡奇不可避免地对马克思的思想作出黑格尔式的解读,其初衷虽是要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却曲解了马克思的思想,这种认识的片面性集中体现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首先将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思想作为建构自身理论逻辑的“双轮”并列看待。这表明,当他借助与黑格尔哲学的深度融合寻找到马克思哲学之后,也就必然会通过马克思思想阐析黑格尔哲学,从而确保其理论逻辑中的“双轮”有效运转。通过把握《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从黑格尔—马克思—黑格尔的思想路径,既能看到他从黑格尔哲学切入把握马克思哲学的径路,也能看到他对马克思哲学的阐析具有明显的黑格尔主义印迹。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序言中,卢卡奇强调:“要正确对待具体的、历史的辩证法,若不比较详细地考察这一方法的创始人黑格尔及其与马克思的关系是办不到的。”

不难看出,卢卡奇早期哲学思想始终是围绕着本人与黑格尔哲学的深度融合而建构起来的,借助马克思哲学阐明黑格尔主义合理性的做法,是卢卡奇早期思想的理论特点。这不仅使他通过“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认知路径错误地理解了马克思哲学,陷入“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阐发模式中,还使他早期运用的哲学逻辑和方法出现了偏颇。正是由于偏爱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逻辑和哲学思辨的方法,卢卡奇曲解了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辩证法逻辑和方法,从而造成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误读。

《历史与阶级意识》通过黑格尔主义阐析马克思哲学的做法渐显弊端,加之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整理和出版,使卢卡奇在中期即在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从事研究工作的时期,对早期关于黑格尔哲学看法上的片面性作了批判性审视。通过研读马克思的《手稿》,卢卡奇意识到,不能简单地从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继承关系来把握马克思的思想,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哲学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马克思是在扬弃黑格尔哲学的基础上转向新唯物主义,这也是马克思积极批判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结果。此时,卢卡奇重思《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黑格尔主义的缺陷,找到了认识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思想之间关联的科学逻辑和方法,在批判性审视中使自身的哲学逻辑由早期的“从黑格尔到马克思”转到了中期的“从马克思到黑格尔”。此时写作的《青年黑格尔》集中反映了这一时期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发生的重要变化。

在卢卡奇看来,相较于以往近代唯心主义哲学的纯粹思辨逻辑,马克思在《手稿》中阐发的新方法论突出了经济学这一要素所具备的社会历史性,而运用经济学与哲学相统一的方法剖析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克服对社会历史发展认识的唯心主义立场,为卢卡奇反思和批判自己早期思想中的黑格尔主义的唯心主义观点提供了依据。通过对《手稿》的研读,他将研究视域转向了经济学与哲学相统一的方法论,这就使自己对黑格尔哲学的反思能够做到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出发,“不是把世界历史理解为客观精神的有限的领域,而是理解为绝对现实。黑格尔的哲学又一次地被头足颠倒了过来”,从而实现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超越。不仅如此,卢卡奇还借助经济学—哲学的方法,从早期与黑格尔哲学的“深度融合”转向中期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扬弃”。这一变化也为他晚期完成与早期唯心主义的黑格尔哲学观的剥离,建构起真正的“马克思式”的黑格尔哲学观奠定了正确的方法论基础。

在布达佩斯大学任教的晚期,卢卡奇以批判的目光重新审视自己的理论生涯,在与唯心主义的决裂中,构思并完成了《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一书的写作。在该书中,他承认自然界这一前提,把劳动视为自然与社会之间物质变换的中介,并基于劳动范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本体地位,尝试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该书沿用了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方法,全面考察了黑格尔辩证法、马克思的劳动理论,以及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思想。卢卡奇在该书中不仅拓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域,而且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哲学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建构起自身的“马克思式”黑格尔哲学观。

在晚年,卢卡奇通过对马克思《资本论》的进一步解读,借助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思想和方法,对以往自身在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时的理论不足给予了纠正。他将经济学从认知基础上升到哲学层面,从而为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出场,以及重新概括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了合理的思维逻辑及方法。通过自我批判,卢卡奇消解了原先按照黑格尔哲学的思辨逻辑塑造本体论的认知体系,明确揭示了黑格尔虚假本体论的唯心主义特质,清算了其中的“理念历史的本体论”和“逻辑方法的本体论”的根本错误,通过指证黑格尔哲学本体论认知样式的唯心主义并与其划清界限,达到了对社会历史哲学研究的高度,从而实现了构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的构想,这无疑“对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卢卡奇晚期向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揭示的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相统一的现实本体存在的合理迈进,不仅完成了对黑格尔哲学以绝对精神作为单一本体的批判,还以马克思的“劳动本体”作为建构本体论科学逻辑和合理内容的起点,通过构建“马克思式”的黑格尔哲学观,祛除了之前自己“黑格尔式”的哲学观中的错误认知,清除了自身思想中明显的黑格尔哲学的“思想痕迹”。概言之,晚期的卢卡奇延续着中期在《青年黑格尔》中就已经开启的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审视,借助劳动这一社会存在本体的现实前提,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实践统一的路径,运用经济学—哲学的方法,揭示了劳动是决定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前提和根本动因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则。与此同时,卢卡奇从根本上克服了早期在黑格尔哲学观上的唯心主义错误并与其做彻底的“剥离”,从而完成了对黑格尔哲学的思想超越。

三、开展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

研究的当代意义

卢卡奇是“马克思之后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本世纪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卢卡奇思想研究始终未曾脱离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的理论视野。当前,面对新的历史背景和理论境况,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对当今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起到了何种影响、能提供何种启迪,也是我们开展卢卡奇思想研究和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时必须要关注与思考的重点问题。

其一,对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研究,能够重塑一个更为立体、更加饱满的卢卡奇形象,为我们从整体性视角研读卢卡奇思想,进而推动当代西方哲学和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有益的启迪。霍耐特曾指出,应从卢卡奇著作的内在形式、理论一致性,以及不同时期关怀现实的角度来分析卢卡奇思想的发展历程。可以说,在卢卡奇的思想体系中,黑格尔哲学观是核心思想之一,构成了他在不同时期开展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审视卢卡奇的黑格尔哲学观及其发展过程,既能够发现其借助黑格尔哲学尤其是其辩证法思想,对齐美尔、狄尔泰、韦伯、布洛赫、陀思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等思想家的思想进行的理论审视,又能够看到卢卡奇经过长时段的理论思考,不断完善和发展自我,最终走进“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历程。

其二,开展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研究,对当代开展马克思主义研究大有裨益。卢卡奇作为一位知识渊博、思想深邃的当代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一生涉猎文学、哲学、历史、社会等众多人文社会学科领域,黑格尔哲学犹如一条思想基线始终贯穿其中,并融入各个研究领域,人们能够从中看到其黑格尔哲学观对卢卡奇哲学思想的发展和马克思主义观的构建起到的重要作用。今天继续研究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一个不断反思自我、克服自身理论缺陷的当代马克思主义者,他“决不仅仅是一个已经逝去的思想史对象,更重要的是,他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坚持从多维视域、多重视角和多种理论深入卢卡奇思想,把握他的哲学内涵和理论精神,尤其是其哲学与马克思和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及其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的发展历程,能为今天的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更多的阐析路径。

其三,开展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研究,彰显出西方哲学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理论效用,从而为当今马克思主义研究找寻理论资源提供了启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生成受西方哲学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响,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其中,黑格尔哲学更是对马克思哲学的形成产生了至为关键的影响。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的合理内核内蕴于马克思哲学之中,“黑格尔哲学是马克思哲学的重要思想来源,在一定程度上又集中反映在辩证法上”。可以说,如果没有以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乃至西方哲学的影响,马克思不可能创立其新唯物主义,更不可能有马克思主义哲学带来的西方哲学的历史性与革命性转变。

必须承认,对西方哲学的深度思考不仅是当年马克思思想发生革命性转变的切入点,而且也是当今开展马克思思想研究的合理抓手,因为“对马克思哲学实质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取决于对德国古典哲学遗产,尤其是与黑格尔哲学关系的理解”。西方哲学既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得以形成的重要资源,也是当今推进马克思主义发展不可忽略的重要文化资源。通过对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研究,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卢卡奇思想中包含着诸多西方哲学的合理要素,他借助西方哲学的合理资源,不但完成了自身哲学理论的建构,而且为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西方哲学对不同时期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这表明,西方哲学的理论价值不仅体现在卢卡奇思想中,而且体现在当今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只有真正不间断地、主动借鉴西方哲学的合理思想资源,补充和拓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问题域和理论域,才能丰满其理论根基,不断推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

其四,对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研究,有助于重释中国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异同,汲取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合理资源,进一步推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创新和发展。当代马克思主义发展呈现“一元多流”的样态,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多样性及其形成的理论交流互鉴的局面是常态。源自西方的社会现实、文化背景以及逻辑思维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在许多方面与中国马克思主义有着明显的差异,但这并不能成为隔断两者之间交流的借口。虽然两者之间存在着重大差异,但借助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合理之处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提供理论借鉴,是非常必要的。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马克思主义、生态马克思主义、西方新左翼等,针对资本主义在不同领域出现的新问题新情况,分别从不同的视角展开了资本主义批判,提出了许多颇有建树的新理论和新观点,无疑为推进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有价值的启示,也有益于21世纪中西方推进文化交流互鉴。

我们在开展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时,既要清醒认识和把握国外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的原则性差异,同时也要认识到,国外马克思主义能够为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提供合理的思想资源。其中,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卢卡奇的哲学更应给予重点关注。借鉴卢卡奇的思想资源,包括其黑格尔哲学观,在坚持批判性考察中汲取其合理的思想元素,无疑对开展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注释从略,完整版请参考本杂志纸质版)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来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